第21章(1/2)

托尼好像陷入了梦中。

氧气通过呼吸而流入肺中,麻醉剂随着血液在慢慢扩散。特制的手术刀划开皮肉的感觉清晰可辨,反应堆被拧下,底座从紧连的肌肉上剥离开来……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具躯体的每一个动态,心跳、呼吸、血液流速,甚至计算得出肌松剂对身体的影响是否达到了预期……但好像意识和本能间被蒙上了一层薄雾,他只是“知道”,却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。他好像正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,到处都黑漆漆的,什么东西也没有。渐渐地就连最初的感觉都丧失了,他茫然地张开眼睛,无知无觉地被卷入了一股无形的暗流,向着虚空的另一端被推挤而去。

最先恢复的觉知是恐慌。蓦然间如同洪水一般,淹没了紧接而来的理智。托尼跪在了地上,头颅深深埋下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他额上很快沁出了大颗大颗的汗水,顺着脸颊滚落。窒息般的痛苦紧紧抓-住了心脏,他眼前好像又爆发了那团摧枯拉朽般毁灭一切的灿烂火光,紧接着又是无休无尽的黑暗……

“呼叫佩珀失败。”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。托尼惊喘一声,猛然睁开了眼睛。他发现自己正包裹着钢衣中,视线里是熟悉的界面和一片荒芜的沙漠。他叫道:“贾维斯?”

没有回应。界面蓦然间黯淡下来,钢衣仿佛受到了什么外力的打击,拆解成一个个的零件从身上滚落下来。托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堆零件。头盔从零件顶端滚落到他脚边,喀嚓一声轻响,面罩脱落下来,扣在了托尼脚上。

他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子,身上只穿着一件病号服的裤子。他摸了摸自己的脸,从下巴到唇上,一圈熟悉的胡茬。胸口的反应堆发着稳定的蓝光,他把手按在心脏上,慢慢意识到了自己应该是在做梦。

可能是因为麻醉剂的作用,他睡着了。

但托尼很久没像现在这样意识清楚地出现在梦境中了。做梦的人总是很难意识到自己在做梦,因此在梦中的感受也无限趋近于真实。但……即使他意识到了自己在梦里,托尼也没办法摆脱掉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。

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想那片黑暗,目光在四周逡巡着。天空是朦胧的,看不见太阳,沙漠里温度适宜,并不显得炎热。但除了高高矮矮的沙丘,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……他为什么会在这里?

他恍惚地想起自己好像曾经做过这样的梦,也许还不止一次……他梦见自己在沙漠里拼命挖着一口水井,水井里却不停地溢出黑红的血液……

砂砾划过金属铲面的声音一瞬间清晰起来,托尼蓦地回过了头,吃惊地看到自己身后正站着一个人影,手里拿着一把铁锨,正弓着身子费力地铲着沙土。

这个人是谁?托尼脑中划过疑问。男人身上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深灰色的裤子,手腕上戴着熟悉的手环……正在他注视对方的时候,那人回过了头。一张残留着血污、却丝毫不掩成熟魅力的脸出现在了托尼面前。那双眼睛明亮得像是能直接刺入人的内心,颧骨上破开了一个血口,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。

“你在这里。”托尼听到他说,“你不应该在这里。”

托尼望着他:“你是我吗?”

“你不是我。”他毫不迟疑地道,“你不应该是我。”

他回过头,继续用铁锨挖着那个大坑。铲面带出的沙子渐渐变得血红,到最后湿漉漉的全部浸满了血。恐慌几乎又席卷了理智,托尼踉跄着走到了他的身边,低头看着那口井。

“回去吧,它们不属于你。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劝说着自己,带着疲惫,“这是我的……你是全新的托尼·斯塔克,你可以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,何必一定要尝受痛苦呢?”

血越漫越多,涌-出了大坑,沾湿-了砂砾。趾缝很快湿-润了,脚掌陷入沙土,血浆裹上了脚背。人影在波动的液面下越来越显得清晰,那是无数张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的脸……托尼忽然头痛欲裂,他张嘴想叫出这些人的名字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旁边的人忽然扔下铁锨,跳了下去。托尼下意识地去伸手拉他,手却在血浆中捞了个空——男人消失了。液面下涌动的人影却没有因此平静,他们愤怒地张嘴发出无声的嘶吼,伸出-血红的手臂抓-住了托尼。托尼大口地喘着气,向后退去,手掌忽然间摸-到了一块实地,不由得回过了头。

他后面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块甲板,灰色的天空下翱翔着几只海鸟,海浪从洁白的船舷边卷过,悠扬的音乐声和欢笑声隐隐传来。再转过身,沙漠和血井都已经消失不见,眼前是一片无垠的海洋,他在甲板上席地而坐,而身边正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西裤、粉色衬衫,戴着名表和墨镜的年轻人。

那张脸太让人熟悉,托尼撑着甲板,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
“这里很不错。”他听到年轻人开口道,语气轻松而惬意,“我航行得够久的了,不过一点也不感到疲惫。她们都很可爱,我的朋友也都在这里,所有人都在享受欢乐的生活,不必去想自己背负着什么责任。这当然不是逃避,我有能力去应付一切危机。我是天才托尼·斯塔克,我能解决掉一切。”

他对着海风平举起双臂,闭上眼睛,忽然间一掌向着前方推出,不知何时覆盖了手掌的电弧脉冲炮轰出了一道光束,一条鲨鱼被轰碎在海面之下,鲜血染红了碧蓝的海水。

“任何敌人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,但你不行。你没有享受生活的权力,因为你是个懦夫。你甚至不敢去对一个罪行累累的恶棍动手,因为他会含情脉脉地看着你?保护你?像只不怀好意的秃鹫一样保护鸽子的幼雏?哦,不是他的错,是你自己的问题,你在迷茫。多可笑,托尼·斯塔克也会有自信不足的时候?”

他大笑着拍了拍托尼的脸颊,托尼一把抓-住了他的手:“没人能永远自信。我会犯错,人人都会犯错,我不能去避免做出选择,哪怕明知道有些错误会无法弥补……”

年轻人脸上收敛了笑意,诧异地看着托尼:“你认为自己做错了?”

“那么多坏的选项摆在我的面前,我只能选择我认为最正确的一个。”托尼声音沙哑,“但即使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,事情的结果也变得十分糟糕……我难免会问问自己,我真的是对的吗?我不是真理,我也不是真正完美无瑕的英雄,我只能对事情做出我认为最好的判断……但我判断的结果却总是我不想看到的。”

“那就逃避吧,既然你无法面对选择所带来的后果,为什么不逃避呢?”年轻人轻声说道,“听听他们的声音……哦,尤其是佩珀,她一定不希望你再去冒险。你有能力去应对一切,只是暂时不想这么做而已。难道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容忍了那个莫里亚蒂吗?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,你实在是太累了。记得吗?你刚刚牺牲了一次自己,拯救了全世界呢。”

托尼再次变得头痛欲裂。他死死地盯着年轻人的脸庞,向后退去:“……我不会逃避。能力越大,责任就越大,我永远不会逃避自己的这份能力所带来的责任。我会痛苦和迷茫,只不过是因为我还是托尼·斯塔克,而不仅仅是超级英雄钢铁侠……我下决定制造钢衣的时候,不是因为我想成为一个英雄,而是因为托尼·斯塔克想尽自己的能力。”

脊背已经靠上了栏杆,托尼喃喃道:“……没人能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,我会面对一切后果……哪怕再没有人站在我的身边。”

栏杆消失了。托尼向后跌落下去。他落在了一个软软的床垫上,眼前的景色变成了灰色的墙壁。高大空旷的房屋里放着一张床,许多玩具,还有一张桌子。一个孩子正站在桌前专心致志地拆卸着一块手表,细小的零件被他慢慢取出,依次排列在了精致的盒子里。

“知道吗,我都十四岁了,还有个保姆呢。”孩子忽然说道,语气里满是抱怨,“我都要上大学啦,他们还像对个孩子一样地对待我。”

托尼忽然有些想笑。他真的笑了起来,手指揉着自己的眉心:“还有多少个我?都一起来吧。我想知道我还封存了什么东西。”

“你以为自己一共有多少记忆?”孩子转过头来,精致的面容上带着不快,“你的人生可真是有够贫乏的,托尼·斯塔克,哦,毫无疑问,你是个天才的科学家,你热爱着自己的专业领域,同时你还很喜欢泡妞——但除了这两点,你还有什么?研究,研究,泡妞,泡妞,后来把泡妞换成了当英雄,挥耗精力。爸爸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,你差不多就是在重复他的人生轨迹嘛。”

“去世了几十年,他还在教我东西,我不觉得重复他的人生轨迹就能让他骄傲了。”托尼走到了他面前,坐了下来,“你是在嘲讽我?你知道吗,我刚才遇到了你的两个兄弟,他们一个在劝我逃避责任,另一个也在劝我逃避责任。你也想让我逃避责任吗?”

“我看你未必弄得清楚自己的责任到底是什么。”孩子道,“我问你,面对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时,你感到痛苦吗?”

“我很抱歉。”托尼平静地道,“但我必须那样做。”

“可你就不能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?”

“当所有的选择看起来都那么坏时,我只能尽力选择一个看起来最好的。”

“明白,就像那个电车难题。”孩子脸上露出了微笑,“一条轨道上绑着五个孩子,而另一条轨道上只有一个孩子,当电车正朝着他们驶来的时候,你必须要及时做出选择……当然了,这个问题还存在着很多可变化的因素,但仅用生命而论,每个人在意外遭受的灾难面前都是平等的。对不对?你会内疚的就是这个,在某种意义上,你的选择牺牲了少部分无辜的人。”

“我很抱歉。”托尼认真地道,“我不能去拯救那个独自玩耍的孩子,只能尽力去弥补自己的决定所带来的伤害。”

“但伤害是没办法弥补的。”孩子平静地道,“就像霍华德从来没说过爱我一样。安东尼,问题就出在这里,你没办法对自己做出的决定释怀,而你明明有理由去释怀的。每做一次决定,你就会在自己心上剖出一个伤口,让受害者的怨愤无限制地挤进里面。你觉得英雄会让自己这么脆弱吗?……英雄总是铁石心肠。”

“……所以我不是英雄。”

“从来都不是。”孩子认真地道,“你只是托尼·斯塔克,你在尽力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。你不是英雄,你只是个普通人。你做到了英雄会做的事,也有资格被人称颂为英雄,但你只是托尼·斯塔克。”

托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:“那么,你知道问题的答案究竟在哪儿么?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电车难题对你来说从来都不是难题,因为你是托尼·斯塔克。你是钢铁侠。你可以让电车毫发无损地停下来,同时救下所有人。”一个声音在托尼背后响起,“而你之所以会遭遇这些痛苦,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能力还不够大而已。”

托尼转过了身。他看到了一面镜子,镜子里的人面容俊美,衣冠楚楚,脸上带着一道伤疤,正向着他伸出手来。

“你能够改变这个世界,从源头上改变它。”他听到镜中人这么说道,“接受我吧,我会成为你的力量,你将无所不能。”

托尼沉默了一会儿,轻声道:“听上去似乎很有说服力和诱-惑力?……不过,我拒绝。”

“没有人能无所不能。”

他挥拳打碎了镜子。

莫里亚蒂进入了自己的记忆宫殿。

明明上一刻还在进行手术,然而在镊子夹起第一片红色的晶体以后,他就忽然间失去了意识,再清醒时就已经身处在记忆宫殿之中了。

这里实际上不能被称作一座宫殿,记忆宫殿是福尔摩斯的叫法。对莫里亚蒂来说,这是座真正意义上的记忆阁楼。它是以莫里亚蒂童年时最熟悉的那栋房子为蓝本的,每个细节都竭尽还原真实。脏污的壁纸、橱柜下的蟑螂、把手上的油烟……从整洁的别墅区搬出来以后,莫里亚蒂一家就住进了这栋毗邻贫民区的老旧房屋。

它其实并不能说小,一共有三个卧室,但莫里亚蒂一直住在阁楼。主卧室归父母居住,次卧租给了一个有钱却生活放-荡的邋遢男人,客卧则归了他们的朋友使用,他们一直指望着这位朋友能设法帮助莫里亚蒂的父亲重新回到公司——后来在莫里亚蒂夫人感染肉毒杆菌死去后,这些人都搬了出去。后来莫里亚蒂的父亲也消失了,但莫里亚蒂一直没使用过这些卧室,仍然住在自己的阁楼上。

这能让他更清楚地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点。

他给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、每一件家具都赋予了相应的功能。阁楼毋庸置疑是最重要的,这里已经成为了一块硬盘,保管着大多数的信息。三个空荡荡的卧室当然也有着它们的意义,主卧象征爱情,次卧象征*,客卧则象征着友谊。

脚步在楼梯上慢慢地行走,莫里亚蒂上到了二楼,打开了客卧的门。

卧室里有种发霉般的气息,窗帘被紧紧拉着,一盏小灯在床头柜上发着黯淡的光。里面正坐着几个人,其乐融融地打着桥牌。有个人正在门口倒茶,看到了莫里亚蒂,愉快地打着招呼:“嗨,boss,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?”

“你好啊,塞巴斯。”莫里亚蒂道,“你知道我通常好几年都想不起来到这儿来一次的。很高兴看到房间里的人数没有再增加,谢天谢地,你们可真意味着一群麻烦啊。”

“哦,在现实里你也能对我这么温和就好了。”莫兰耸了耸肩,抱怨了一句,“恐怕我们之间的大多数都不知道你把我们当成了朋友吧?也许托马斯知道,但他刚刚被你剔除出去了,现在正蹲在花园外面哭呢。”

“没把他种进花园里就已经算我念旧情了。”莫里亚蒂漠然道。

“他一直想去别的房间,你知道的。”莫兰道,“从他二十岁那年起就想去了。这个猥琐的恋-童癖,这里基本没人真正地喜欢他。那时候他为你杀了一个人,是吧?然后他就爱上你了。这逻辑可真奇怪,他杀了卡尔·鲍华,只为了引起你的注意,而你不但没有远离他,反而替他收拾了残局,容忍他呆在了你的身边。要不是你对他一直太残忍,而他对你又一直那么膜拜,我还以为你会对他有意思呢。”

“生活总是充满了无聊,寻找点乐趣有什么不对?”莫里亚蒂道,“托马斯是个很有潜质的年轻人,他不是因为爱上了我才杀了卡尔·鲍华的,他只是单纯地想引起我的注意。从他看到我是怎么杀掉莫里亚蒂夫人时开始,他就在崇拜我了。他对我的崇拜远比那些不知所谓的感情要深,所以一旦反转,后果也是巨大的。”

莫兰了然地道:“所以他一直在冲击花园的栏杆。他一定会杀掉你的。”

“让他来吧,我正无聊呢。”

莫里亚蒂关上了门,继续走上楼梯。老旧的楼梯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,一块木板甚至带着钉子翘了起来。莫里亚蒂跨过那块楼梯,来到了三楼。他打开了次卧的房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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